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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顾命(八千字)(2 / 2)

燕达叉手道:“建公言语,达句句记在心间,愿尽死力,上助建公。”

章越点点头当即拾阶而上,除了殿下外,隐隐约约似还看到不少甲士藏身于外。

一副外表平静,内里暗流涌动之状。

守在殿门口是内侍阎守懃。阎守懃道:“建公,官家已是醒转,请在偏阁中等候。”

章越问道:“官家这些日子可有言语,不是说不能说话吗?”

阎守懃道:“外廷传言不实。其实官家时有只言片语,如'朕足跌头痛'、'我好孤寒'之类......只是不成整句。

章越颔首,步入偏阁。

檀香缭绕,章越透过雕花槅扇福宁殿主殿烛火通明,太医们的身影在窗纸上往来如梭。

不过章越不急又重新回到座位上。

等候了片刻,张茂则捧着拂尘入内:“太后宣建国公觐见。“

踏入正殿的刹那,浓重的药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。章越目光扫过殿内情形,但见帷帐被揭起,蔡确、章惇等宰执跪坐天子病榻东侧。

司马光、吕公著等居西,而御榻前跪着太子。

本该卧病的官家竟半倚在隐囊上,枯瘦的面容泛着些许潮红。

众宰执见章越入殿,有的心安,有的则不安。

章越见这一幕心底有数,目光再对上病榻上的官家。四目交对霎那,章越伏地垂泪道:“陛下!臣来迟了。”

但见章越言语恳切,高太后闻言举袖拭泪,向皇后更是掩面而泣。

章越侍奉三朝天子,更是元丰之宰相,他这一声陛下,令左右不免肝肠寸断。

正当章越伏榻落泪之际,张茂则趋前低声道:“好教建公晓得,官家今日醒转,先是道了一句六哥,然后言太字,怕我等不懂。又写了一字‘太’字降下指挥。老奴愚钝,不解圣意?”

章越不假思索地道:“圣意深远,写太字者,当然意在皇太子。”

话音方落,殿内落针可闻。

章越入殿将话茬子打开了,反正他现在不是现任宰相,有什么好担心的。

却见病榻上的官家微微点点头,浊泪纵横,又手指一旁太子勉强道了二字:“尧舜……”

蔡确立即率众宰执顿首道:“臣等谨奉诏,必辅太子成尧舜之君!”

官家闻言欣然,目光扫过群相后,艰难地用手点了点榻边坐具,道:“卿……”

但见官家点了点章越,这一声“卿“字出口,蔡确瞳孔骤缩,司马光白眉微颤,吕公著与章直交换眼色,章惇则攥紧了手中笏板。

“臣,遵旨。”

章越整肃袍服,在众目睽睽中端坐御榻之侧。

官家抬手青筋暴起的手背显得他用尽全部气力:“天下事,不入局则无用。卿素自固,朕本不敢相扰……

官家每说半句便是一阵剧喘,却仍挣扎着续道:“……但太子孱弱,不得不以大事相托。”

“朕不敢妄比尧舜,唯余两愿..。”

“一愿踏破贺兰……收复燕云……”

“二愿新法……薪火相传……”

“今尽付与卿...辅我儿...了此夙愿!”

说完官家勉强抬起手来指向章越,太子在旁看着这一幕,哭泣不能自抑。

章越闻言大恸,双手托起官家之手,只觉得重若千钧。

章越额头叩在榻边道:“陛下将养龙体。臣愿效犬马之劳,以报陛下知遇之恩。”

官家闻言,浑浊的眼中忽现清明,两行热泪滚落锦衾。见此一幕,众宰执们无不流涕,左右宫人们见了无不抽噎饮泣。

压抑的抽噎声在梁柱间回荡。

待太医们慌忙上前诊视时,官家已闭目不语。

众人退出帷幕,殿内只余低泣之声。章越拭泪哽咽道再道:“陛下,国家大事在于太子,臣已是知道。”

高太后则对蔡确道:“蔡相公,里事不需议,外面议论如何?”

蔡确道:“百官皆心系社稷,静候圣裁。”

高太后道:“蔡卿持重。”

章越闻言不再说话,而是给蔡确使了个眼色。蔡确心领神会道:“为防不测,当请皇太子早正大位。余事可徐徐图之。”

韩缜突然出列道:“需先至帘前取旨!”

蔡确出面道:“储位已定,言取旨何意?”

皇太子上位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,我们几个宰相推举上就好了。还要去高太后那取什么旨?

韩缜闻言又羞又迫道:“左相言此图谋贪天之功,日后差池自己担着。”

蔡确道:“我蒙陛下托付,问心无愧,即便日后身如晁错,亦在所不惜。”

韩缜无奈而退。

众宰相们在官家面前好一通争执,这番争执字字入耳,太子与向皇后在帘后听得真切。

向皇后低声对太子道:“若非章,蔡两位相公,我们母子无以自处了。”

太子闻言沉默。

而高太后也是沉默良久,终是道:“太子聪哲,实乃社稷之幸。”

“臣等谨遵懿旨!“众宰执齐声应道。

众人商量,当即召翰林学士入宫起草传位诏书。

大事办妥之后,忽听外头吵闹,阎守懃入内禀告道:“雍,曹二王入宫,为禁军所拦。”

高太后闻言看了众宰执们一眼。

燕达此举显已心向太子,这是提前献上投名状啊。

“好!好!”高太后连道两个好字。看来就算自己有心立雍王,看来也办不到了。

此言既含欣慰,亦带无奈。

蔡确看了章越一眼,心知必是他的主张。

蔡确适时进言道:“国事未定,还请太后让二王暂候偏阁,得旨后再入正殿。”

……

片刻后翰林学士曾布入殿起草传位制书。

太后,皇后携太子都入一旁歇息。

众宰执们都聚在殿外各自渊默,表情都如泥塑木雕般。

章越走廊旁看到蔡确正坐在椅上青白面色映着宫灯,竟似老了十岁。他当即抬手道:“持正。”

蔡确抬眼,勉强扯动嘴角道:“度之来了。”

二人心事重重相视都是勉强一笑。

二人相对无言,二十年君臣际遇如走马灯般在沉默中流转。章越撩袍落座时,蔡确幽幽地道:“我曾记得当年经筵时,一日与陛下语及辽事。”

“陛下曰:太宗自燕京城下军溃,辽兵追之,仅只身得脱。凡行在服御宝器,尽为辽人所夺,从人宫嫔皆陷没。太宗股中两箭,岁岁必发,其弃天下竟以箭疮发云。”

“盖辽人乃不共戴天之雠,反每年捐金绢数十万,且事之为叔父。为人子孙,当如是乎?说完陛下泣下良久,我知陛下心中盖有已有取辽大志。”

“可惜陛下最后终是大志未酬而中道崩殂,去年永乐之败后,陛下一直郁郁不乐,常对地图枯坐至三更。”

“怆陛下大志不就也。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之故。”

章越望向殿内摇曳的烛火道:“持正不必自责。“

蔡确笑了笑从靴页中取出一纸递给章越,章越诧异接过纸来看,正是那首《念奴娇·天丁震怒》的词。

此词是章直所书。

“持正,这是何意?”

蔡确笑道:“天丁震怒,掀翻银海,散乱珠箔。六出奇花飞滚滚……真是好诗,不料出自令侄之手,亦或者是他人。”

“但这不重要,今日原物奉还给你们章家。”

章越看向蔡确道:“诶,一首词而已,看似我侄儿笔迹,但不必计较。”

蔡确道:“此不重要,重要是此诗中的杀伐之气。之前我不献上给陛下,是等一个机会。”

“如今我将此物完璧归赵,是望度之日后能买我一个薄面。”

“你看可否?”

章越道:“持正何出此言?你我情分不要说这见外的话。”

蔡确敛去笑容:“自谋退路罢了。你我毕竟相交一场。”

章越沉吟道:“持正过虑了。“

说完章越将信纸丢入一旁火盆中。

火盆炭火爆了个火星,词笺化作翩翩灰蝶。蔡确凝视飞灰。

蔡确道:“度之,我突然想起熙宁四年时一个题目,苏轼以试进士发策,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,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,齐桓专任管仲而霸,燕哙专任子之而败,事同而功异。”

“这道题目,度之你打算如何答之?”

章越闻言想起这是苏轼乡试时出的题目,当时熙宁变法,官家专任王安石进行变法,苏轼不满于是提出此题目来。

司马炎平吴不顾满朝反对独断而胜,后来苻坚伐东晋又因一意孤行而败。齐桓公专任宰相管仲而成春秋五霸,而燕王哙专用国相子之进行改革,后来甚至禅让王位给他,最后燕国大乱。

苏轼以此为乡试题目讽刺,最后气得王安石发作,将苏轼逐出朝堂。

章越笑道:“是啊,这么多年过去了,当时子瞻出此题目时,我还为他叫好,如今看来子瞻是太偏激了一些,题目出的不妥。”

“持正,斗转星移,事物流传,并没有一套是是非非。有人被世人评为大奸大恶之徒,日后又岂知没有昭雪的机会。”

蔡确道:“度之是宽慰我吗?”

章越道:“我无意宽慰他人。”

“这世上多少事,多少路都是人走出来的。耐不住大风吹倒梧桐树,自有旁人说短长有的说长。”

“青史就是这般,这也是司马侍郎要修资治通鉴的目的。”

蔡确笑道:“度之还未答题呢!”

章越想了想道:“以‘君独断有明与不明,臣专任而有贤与不贤’而答,持正如何?”

蔡确抚掌大笑道:“一语道破,度之真是宝刀不老。”

……

说话之间,曾布已是起草好了太子登基的诏书,众宰执们方奉至帘前。

晨光微熹时,太子年轻已是开始歇息了,就听得帷帐里已是传来抽噎声,之后有人道:“官家殡天了。”

言语完毕,福宁殿哭声大作。

众宰执们皆是在帷幕前大哭。章越立于群相之间也不知言何,二十年君臣恩遇,虽常有不快,但没有官家自己岂有今日。

那些争执与恩遇,那些不快与提携,最终都化作此刻喉间的哽咽。

官家临终时又以天下太子相托,自己这一刻权感君恩深重。

但章越这时反退至一旁。

蔡确先止了哭与吕公著一并寻张茂则道:“请禀明太后请太子于大行皇帝灵柩前坐,就皇帝位!”

张茂则入帷帐禀告高太后。

不久帷帐掀开,蔡确等人入内,看着太子脸上挂着泪痕。

众宰执们熟视太子良久,当即扶上位以天子之礼跪拜,之后蔡确,吕公著签署一系列事,命门下中书二省各房施行。

之后才引得雍王,曹王,以及三衙殿帅拜见新君。

雍王脸上略带失落,但也是意料之中那等。倒是曹王甚是坦然,就算兄终弟及的制度,也是传给雍王。

所以他从始至终一直向太子示好。

而燕达则是平静地率三衙殿帅拜了新官家,同时也表了忠心。

当然这其中都没有什么波折,太子之位早定。无论宫中天下都是人心归属,大势所趋,流程上都没什么争议。

“建公,太后相召!”

章越整肃衣冠随张茂则入帘。

高太后正坐在帘后,面对面地召对章越。

高太后道:“章卿得陛下顾命之托,老身自是遵从,以后由卿处分国事好了。”

官家临终之言,所有人都听到了,没有一字提及太后。不知是不是对太后允许司马光上位废除新法的怨恨。

章越身负天子遗命,这是所有人都听到的事。

章越闻言躬身道:“太后,此事臣万万不敢。”

高太后道:“顾命之重,武侯之任,何言推辞,更何来不敢二字。”

太后指尖划过念珠又道:“老身以后也要依重卿家了。”

章越听了心道,高太后权欲如此重的人,又岂会真正让自己顾命,如历史上诸葛亮那般总领国事。

恐怕没两年,自己就如同历史上的丁谓一般,被高太后踢出朝堂了。

但对方毕竟不是天子,是以女流之身掌握天下终归不便。高太后想要和历史上如章献太后那般执政,肯定是不可能的。

太子已经有自己的势力了。

章越道:“如太后所言,陛下聪哲,十四岁后便可亲政治理国家,到时候臣便可以身退了。”

“哦?”

高太后凤目一凝,手中念珠忽顿,缓缓道:“卿家倒是...思虑周详。“

ps:苏轼那题目的破题出自知乎网友。